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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43 : The Interpreters’ Writing I: East Indies & West Indies
Windward and Leeward – About the French Overseas Departments Removed from the European Continent
順風與逆風—關於那些不在歐洲的法國省分
January 4th, 2020類型: Opinion
作者: 高森信男 編輯: 鄭文琦
筆者於2019年一次探訪加勒比海地區的研究旅程中,先後造訪了數個島國與歐洲海外屬地。在此特別挑選法國兩個海外省馬丁尼克及瓜達洛普,以及法國海外集體屬地(collectivité d'outre-mer)聖馬丁,來作為一個專題分享相關的遊記及想法。筆者特別挑選法屬地,也是希望藉此凸顯至今依舊存在的殖民主義其面貌為何。
聖馬丁島上的分隔南北的國界;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馬丁尼克島(Martinique)

從巴黎前往位於加勒比海地區的法國「省分」,無法從亞洲人較為熟悉的戴高樂機場搭機(CDG),而是要前往主要飛往歐陸近距離航點,以及「國內各處」的奧利機場(Orly)搭機。這班國內客機航程近9小時,在跨越四個時區後來到了大西洋的另一側,而我名義上依然還在法國。法國人堅持馬丁尼克已經從海外省(department d’outre mer)被改制為一般行省,這裡其實已經不是申根簽證區,但我護照上的出入境章依然被蓋上了「海外」(outre mer)字樣。

其實我在「入境」馬丁尼克時遭遇了有驚無險的插曲:剛抵達賽澤爾國際機場(Aéroport International Martinique Aimé Césaire)時,看到所有巴黎來的乘客魚貫離開機場,我也在沒看到任何類似海關的設施或人員存在的情境下,心想「果然還在國內」後,便跟著人群離開機場,直到要離境時,才驚覺已經非法入境數日。我表示當初是跟著所有乘客一起離開航廈,海關則反駁說他們是法國人,外國人要自己去找警察蓋入境章辦理入境手續。萬幸這個省分看來是人治社會,我擺出無辜的臉龐後,海關先生也就幫我補登後便放我通關。

當初選擇馬丁尼克作為此趟加勒比海地區研究之旅的首站有兩個原因:一為台灣護照入境加勒比海各國不易,但前往歐洲國家屬地/殖民地卻相對手續簡便。二為出生於此島的法農(Frantz Fanon)及賽澤爾兩人為開啟我後殖民視角的重要精神導師,因此一直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至少造訪一次這座《黑皮膚白面具》(Peau noire, masques blancs)所描述的舞台。

駕駛著租來的小車穿越馬丁尼克的田野,有著非常濃厚的即視感:滿車窗望出去的甘蔗、鳳梨、椰子,以及香蕉等高密度熱帶植栽在近似台灣的緩緩山坡上起伏,有時還必須要跟著一車載滿甘蔗的工作車屁股後緩緩徐行。大概除了農田中的大型機械採用歐規的重型機具外,說不出和台灣有任何差異。在藝術機構的訪查工作中,我也驚覺當地藝術生態和台灣地方藝術生態的高度近似性。個人原本多少懷抱點幻想,想說再怎樣這邊都還是法國,應該可以作為某種採用法規藝術機構水準的熱帶島國範本(白話就是應該水準還是高過台灣)。

然而,事實就如同歷史烙印在奴隸身上的鞭痕一樣難堪:殖民時期的奴隸莊園在改造成現代化的蘭姆酒莊後,建造了島上設備最為高檔的美術館,但內容卻似乎和台灣地方美術館一樣著迷於與地方畫會之間的合縱連橫。島上另一重要公立文化中心令我誤以為回到台灣地方文化中心,設備、空間及展出內容都有濃厚的即視感。反而是首府一座號稱是商業畫廊的小型空間,透過一位返鄉青年的努力,致力於在地方維繫實驗性和當代性平台的可能性。台灣留法者眾,但當我嘗試要去討論法國海外省的際遇、並藉此對法國進行批評時,似乎難以得到太多迴響。似乎多數人的法蘭西經驗可能難以超越巴黎市區的邊界,更別說是討論歐陸之外的法國了(偏偏這些位處地球不同端點的法國,可能才是最近似於台灣文化處境的參照點)。

 

馬丁尼克島山區的地景;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瓜德洛普島(Guadeloupe)

加勒比海地區島國或島省眾多,不同語區的島嶼像是青椒烤肉串一樣彼此交錯並置。導致地圖上看起來位處隔壁的島嶼卻遠如天邊。如果想要一次遊遍列島,最好的方法是法語區島嶼跳島一圈後,改為英語區,接著再順著荷語、西語區的依序跳完全程。依此邏輯,我從向風群島來到了同為法國省分、位於背風群島的瓜德洛普。

來瓜德洛普主要是為了參與2019年的「傾斜軸論壇」(Titling Axis):一座定期舉辦的專業泛加勒比海地區當代藝術國際論壇/同學會。本屆論壇由法屬瓜德洛普主辦,地點位於一座國立廢奴紀念博物館的演講廳。該館提及非裔的歷史敘事,從跨大西洋奴隸交易一直到現代民權運動。由於早期奴隸交易時期除了展示歐洲人有多變態的刑具(譬如為了處理奴隸辯才無礙的問題所準備的舌頭剪)和多羞辱人的諷刺繪畫外,並沒有太多文物可供展示,因此不少歷史敘事反而是透過當代藝術來填補空缺。

在瓜德洛普的日子因為滂沱的熱帶雨,幾乎全程被迫困在研討會中(咦?)。我曾經試著要前往一處位於河床的考古遺跡參觀,嘗試認識已經消失的原住民文化為何。但發現只要一駛離市區,就有種瞬間衝進亞馬遜雨林的感覺。在好不容易抵達該處後,嚮導卻跟我說因為河水即將暴漲而取消開放。後來這位大哥還補我一句回馬槍:「不過改天可以來參觀時,你的法文要先練好一點耶,不然會導覽會聽得霧煞煞。」敗興而歸的回程途中隨著雨勢加劇而陷入驚險:有種車子根本就是衝進水池中的感覺,一不小心就可能在某個彎道上墜入大西洋中。

「傾斜軸論壇」本身其實很有趣,一方面可以掌握加勒比海區第一線當代藝術發展的動態、流行議題及面貌。看著台上的講者及翻譯群,卯足全力的在英、法、西語之間跳躍,也確實有種亞洲演討會所缺乏的動感。但作為會場唯一亞裔臉孔,不時被許多與會者及觀眾用異樣眼光看待,多少還是感到不快。(想像一位非裔專家,出現在東亞近代美術論壇會場中,可能也可以造成類似的波瀾,說這世界沒有種族主義還是有點自欺欺人。)

撇開大家的眼光不談,旁聽「傾斜軸論壇」有種跳進鏡子世界的感覺。看著陌生的臉孔不停展示著陌生的藝術家及機構名稱,但卻不時聽到社區參與、區域整合、主體性、歷史的近似性、語系跨越的困難、不同於西方的身體性及工作方式及區域藝術史和策展書寫的難題等非常熟悉的語彙。不免會讓我覺得,這世界上應該是存在某種系統或原則,導致東、西印度成為了彼此的鏡像投射。而上帝(殖民者?)卻又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將兩座如此近似的印度擺在地球的兩端上,導致我帥氣(?)的臉龐在研討會中顯得如此陌生且不自然。

在離開區域精英聚集的小圈圈後,現實中的馬丁尼克及瓜達洛普其實是法國的失敗省分(所有海外省分的人均收入在法國全國永遠墊底)。除了驚人的高犯罪率及不太可能在法國本土會看到的低公共工程品質外,巴黎當局也確實於當地實行非常不公平的經濟制度。政府努力維持該兩座島嶼的農業所佔比例,卻又規定多數農產品僅能銷售回內地的不公平政策。在雙重剝削下,當地經濟發展自然低落,而物價及犯罪率卻又高過內地(農業台灣、工業日本的既視感)。好棒棒的歐洲變成一個巨大的磁鐵,除了磁吸農業產出外,也把所有青年人口都吸納往歐陸。不論是知識份子或勞動階級,不少人在離開中學後就被迫踏上往歐洲的旅途。前往歐洲內地有點像是踏上浦島太郎的旅程,因為當這些健美的青年返鄉時,往往都已經成了退休老人了。

這種近似台灣日治時期本島人/內地人的社會階級差異(雖然兩者都是移入者),卻在兩座島嶼上四處可見。如果說兩者經濟條件並無落差是騙人的:開車不小心開進內地人退休移居的養老別墅區,就瞬間有種回到歐陸郊區的氣氛。而一旦進入到市區,坑坑巴巴又會淹水的柏油路,外加有時出現在街的燒毀車輛,多少讓我想起西非。剛開始造訪兩座島嶼時,一直不太能理解為何同一條街上價格一樣、菜色一樣的兩家餐廳或兩家咖啡館,總有群聚效應似的力量將兩種人自然隔開(而我的雷達總是會讓我一開門就看到滿店的本島人)。

一開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過口味、空調等變因,最後發現雙方各在一些幽微的細節上展現出各自所不能退讓的底線。內地人喜愛聚集的店家,即便價格再便宜,還是會有種裝模作樣的時尚感;而本島人喜愛聚集的店家,即便價格再昂貴,好像也一定要使用鮮豔的塑膠椅來捍衛某種鄉土認同。

 

西印度群島荷屬古拉索 (Curaçao) 威廉城 (Willemstad) 的荷式運河橋樑; photo courtesy of Nobuo Takamori

聖馬丁島(Saint-Martin/Sint Maarten)

這篇遊記以聖馬丁島作為結尾還滿勸世的:這座面積約新竹市大小的小島被切成兩半,北邊為法國統治的Saint-Martin,而南邊為荷蘭統治的Sint Maarten。島嶼南北的人口會隨哪一國的移民市場比較夯而有所變化:以這幾年來說,成為荷蘭公民的吸引力似乎大過法國,因此島嶼南端的人口就自然較北端多,治安也隨之較佳。歐洲殖民主義的神經病特質在該島算是嶄露無遺:縱使觀光客著迷於在很短時間內就可以不斷穿越兩個國家的有趣感覺,但這種分割方式卻造成島嶼的空缺。

兩端各自實行不同的教育系統,教授著不同的「母語」。但實際上南北島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最後搞得大家都只能用不輪轉的英語互相表達感情。為了維繫「母國」的威嚴,法律規定南邊的店家不能拒收荷屬安地列斯的貨幣,而北部的店家不能拒收歐元。但事實上所有人都只收美金,依法你可以支付母國所核准的官方貨幣,但店家依慣例是只會用美金找錢的。而且島上有個不成文的地下匯率:美元對歐元一比一。某個商品美金標價多少錢,歐元就收多少,以便省去換算匯率的麻煩。這套島民引以為傲的匯率計算公式,也確保了美元像是英語的存在一樣,成為統一南北的當代帝國主義。

這座島嶼最讓我吃驚的,或許除了庸俗的歐陸內地觀光客外,大概是在我四處打聽之後,發現當地並沒有任何鬼故事的存在。我無法想像一座島嶼缺乏鬼故事或鄉野傳奇,卻快要被庸俗的觀光設施給淹沒。島南、北所從屬的祖國都遠在大西洋的另一端,但島民的眼中,卻似乎早已失去魔法立足之地。同樣身為島民,我一直相信島嶼作為某種載體,是足以乘載許多異質性的可能性。但聖馬丁卻似乎是某種究極的反高潮,呈現了被現代性所蹂躪之後的廢墟場景。這次的旅程雖然望見許多不堪,但也補足了我的信心,相信發展某些理論結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初建於1628年的英國橋 (Engelse Brug) 仍跨越雅加達運河, 今日該橋印尼文名字為鑽城橋 (Jembatan Kota Intan); (左) 攝於1940年代 / courtesy of interactives.thejakartapos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