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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ue Love Never Die: Power of Cinema in Francis Ford Coppola’s Bram Stoker’s Dracula
當電影和真愛一樣不死:柯波拉版《德古拉》中的電影力量
August 17th, 2014類型: Image
作者: 江凌青
出處: 《歷史文物》月刊no.253
本文配合國立歷史博物館《德古拉傳奇:吸血鬼歷史與藝術特展》(2014年7月5日至10月5日)所寫,作者從電影作為媒體及文本意象分析柯波拉的《德古拉:真愛不死》,探討這部電影如何以電影本身的媒介力量解放吸血鬼故事中固有的善惡二元論。
Film still from Francis Ford Coppola, 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

德古拉:「了不起!科學是沒有極限的。」

米娜:「你怎麼可以把這稱為科學?你認為居里夫人會同意這樣的比較嗎?真的嗎?」(《吸血鬼:真愛不死》台詞)

 

從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執導的《吸血鬼:真愛不死》(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的英文片名直譯,也就是「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德古拉》」來看,這位不斷以各種類型電影豐富了電影史的導演,很明顯地是以片名宣示這部電影對原著的效忠—然而,真是如此嗎?本文從電影史的角度來重新檢視這部吸血鬼電影的經典,並且分析柯波拉如何以他對電影的思考,顛覆了原典。

斯托克書寫、出版《德古拉》的時間(小說構思始於1890年,出版於1897年5月),正好也是電影科技快速發展並首度問世(首度攝影機在1892年問世,首次電影公開放映則是1895年底)的時期,德古拉作為一種「不死之身」的生命形式,和電影為肉身製造出來的「影像生命」交織、激盪出來的聯想,顯然是讓柯波拉的《吸血鬼:真愛不死》在提供聲色刺激、感官愉悅之外,仍能歷久彌新、值得被反覆詮釋的原因之一。

在柯波拉的版本中,德古拉伯爵(Count Dracula)從羅馬尼亞來到倫敦,尋找神似他在四百年前死去的愛妻的女子米娜。兩人在倫敦街頭相會時,德古拉表示自己來自異國,對倫敦不熟,希望米娜能陪他去看「文明世界的奇蹟」──也就是當時剛發明的電影(cinematography)。米娜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多了解文化,你應該去看博物館!倫敦就有很多。」這段對話不只是用來揭開一段浪漫愛情的開場白,更巧妙地提出了一種思考角度:電影到底是相對於文化的工具、單純的娛樂、還是文明薈萃的場域?

對德古拉伯爵這位顯然有違科學理性思維而存在的角色,他認知中的「文明」(civilization)反而是最先進的科學;而對米娜這位博學(能讀能寫,學問不下於男性)、獨立(有自己的工作而無需男人供養)、面對愛人毫不羞赧(當未婚夫必須為了工作而暫別她時主動獻上熱吻,相形之下未婚夫反而顯得拘謹)的新女性而言,她認定的「文化」(culture)不是這種以「新」求勝的新媒體,而是那些經過歷史認證並進入博物館的文物。兩人的對話明確地點出了此片試圖深入的辯證:科學與人文、愉悅與知識、身體與靈魂、他者與主體等斯托克在原著中隱約探觸、卻以「邪惡終得懲罰、女人回歸家庭」這樣的制式結局來迴避的問題。

德古拉與米娜在倫敦街頭初次相遇後相偕去看電影的片段(註1)
Robert W. Paul拍攝維多利亞女王的加冕60周年慶祝遊行的攝影機; http://blog.nationalmediamuseum.org.uk/robert-w-paul-cinematograph-camera-30th-birthday-countdown/

之後兩人相偕來到一個既放電影、又演出影戲的帳篷式劇院看電影,他們看到的「電影」,以雙螢幕播放,影像呈現的是是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左擁右抱兩位身著薄紗、長髮披肩且頭帶花飾的美女,未料到了下個鏡頭,兩位衣不蔽體的美女突然變成了一個身著端莊洋裝、頭髮整齊挽起的標準維多利亞時期淑女,男子先是一愣,然後就揮手要那名淑女走開。看完這個片段後,德古拉伯爵忍不住語帶欽羨地讚嘆道:「了不起!科學是沒有極限的。」顯然對電影能製造出這種「身體的置換」感到著迷,但米娜卻不以為然地回答:「你怎麼可以把這稱為科學?你認為居里夫人會同意這樣的比較嗎?真的嗎?

稍後,雖然他們的目光已經離開螢幕,但我們仍可以從兩人身體之間的空隙,隱約看到銀幕上播放的三種畫面:火車從地平線那端開來的畫面、一位上裸女子面對鏡頭的演出,以及最特別的一段—維多利亞女王的加冕60周年慶祝遊行的記錄。這段別具歷史意義的影像提醒了我們,這位來自異國、喜歡科學、同時也深情而瘋狂的伯爵與米娜的關係,不只是一種男女情愛,也回應了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在科學、階級、女性地位等各種面向上,都開始產生劇烈轉變的現實。

Robert W. Paul拍下的遊行畫面如今仍在倫敦的肯辛頓皇宮內展出
Film still from Francis Ford Coppola, 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

斯托克的原著出版於1897年5月26日,正好離維多利亞女皇慶祝登基60周年的1897年6月22日,不到一個月;但事實上,斯托克是把小說設定在1893年,因此原著不可能提到這場慶祝遊行,也不可能觸及電影的放映。柯波拉選擇將此畫面插入電影,一方面或許是為了更明確地錨定故事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也可能出於他連結德古拉的故事和電影史的興趣,因為那一天的登基典禮和電影史上的一件大事剛好重疊—在那一天之前,電影工作者只能用固定鏡位的方式拍片,唯一讓鏡頭運動的方式,是將攝影機固定於移動式機具上;英國發明家保羅(Robert W. Paul)設計了第一台能拍攝搖鏡畫面(panning shot)的移動式攝影機,而且第一件作品就是紀錄維多利亞女王慶祝登基60周年的遊街畫面。如今,這段畫面不但仍在女王當年居住的肯辛頓宮裡展出,用來拍攝這段畫面的那台攝影機,甚至是英國「國家電影典藏」(National Cinematography Collection)的開端,現存於倫敦的科學博物館。

重生後的王子/ Film still from Francis Ford Coppola, 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

與這樣的脈絡對照之下,柯波拉版本的德古拉伯爵會說出「科學是沒有極限的」這句話,就顯得特別耐人尋味。原著中的德古拉伯爵象徵科學的對立面,而他在小說末尾也被象徵著邏輯與理性力量的凡赫辛(Abraham Van Helsing)等人打敗,但在柯波拉的版本中,德古拉伯爵本人贊揚科學,凡赫辛反而質疑科學的價值,並指出真正的科學家應該就會理解到「宇宙中一定會有我們無法解釋的事情」這件事;在原著中,米娜是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淑女,最後回到愛人身邊過著幸福快樂、生兒育女的日子,但在柯波拉的版本中,她卻不再是小說中那個被蠱惑的受害者,而是自願愛上德古拉、並且在德古拉死前對他說出「我們的愛比死更強大」的堅決女性,甚至一度探索了她的女同志情慾;在原著中,德古拉的形象較為固定,不但充滿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而且總是殘忍、邪惡的 (註2),但在柯波拉的版本中,德古拉的形象藉由影像技術的活用而顯得變化多端,他時而醜怪、時而英俊,時而衰老,時而年輕,時而瘋狂、時而優雅,更重要的是,他並非總是殘暴無道,反而時常在愛人面前流露出他的悔恨與猶豫。

在這樣的設定下,也難怪石岡瑛子(Ishioka Eiko)設計的戲服,完全以打破德古拉的既定形象為目標—在其他電影中,德古拉總是一身黑衣或燕尾服,但石岡瑛子則為柯波拉版本的德古拉設計了數種華麗、鮮豔、甚至並未依照歐洲貴族服飾傳統來打造的造型。

半人半獸的魔鬼等多重形象出現/ Film still from Francis Ford Coppola, 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

斯托克筆下的《德古拉》是在啟蒙理性的思維包裝之下,暗中批判異議(無論是有別於英國本土文化的異國族群、或逐漸浮現的「新女性」思潮)的守舊思維; 柯波拉的《德古拉》則以電影解放斯托克那種善惡分明的二元論,透過豐富的運鏡與剪接技巧,讓善惡之間的對立顯得模糊而充滿層次。(註3) 柯波拉的電影名義上是要忠於原典,實則以電影媒介的影音部署,拉扯出許多對原典的批判,並且大方地以這樣的差異來彰顯他對電影力量(而非文學原典)的信仰。從電影攝製的技術層面來看,這部電影的特色之一是完全拒絕電腦後製的特效,並且以早期電影史開發出來的技術來處理特效場面,為的就是要強調這個身處電影萌芽時期的故事,所應該具備的視覺質感。透過德古拉這個角色,柯波拉重新演練了電影史早期的技術(例如特殊視角、投影、多次曝光等),回味了那些技術初次為人們展現不死/未死的影像生命時,所帶來的那種近乎反科學的、奇蹟般的效果。這樣的奇蹟,從來不為任何窠臼服務。

如果說,吸血鬼之於生命的關係,就是一種抵抗時間侵蝕的形象懸置之術,將身體暫停在一種「未死」(undead)的狀態,那麼動態影像其實和吸血鬼有異曲同工之妙—當光源開啟,曾經存在的形象又再度以「未死」的狀態出現;在這樣的科技之下,人人都有機會儲存下自己未死的形貌,一遍又一遍地以影子分身的形態,活過一次又一次。柯波拉似乎想告訴我們:真愛不死,但讓這個道理顯得剔透生光的,卻是電影

影片結尾米娜雖然說出「我們的愛比死更強大」, 但她仍果決地殺了愛人以結束他的痛苦, 而結局也並未交代米娜的「未來」, 和斯托克的原著差異非常大—原著中男人們成功地追殺德古拉, 最後米娜和丈夫甚至以其中一位友人之名為他們的兒子命名.
Footnote
註1. 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銀幕上播放的影像之多元,卻已明確指出電影自由穿梭於虛構/紀實之間的能力。這個片段也是米娜「認」出德古拉,而德古拉回之以「我穿越時間的汪洋才找到你」(I have crossed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也因此使得兩人的「過去」得以匯聚的關鍵片段。
註2. 斯托克在原著花許多篇幅描寫了德古拉身上之惡臭難聞,讓人稍微接近他就感到噁心,然而這段描述在任何影視改編作品中都不曾被提及。原文:"We were prepared for some unpleasantness, for as we were opening the door a faint, malodorous air seemed to exhale through the gaps, but none of us ever expected such an odour as we encountered. [. . .] how shall I describe it? It was not alone that it was composed of all the ills of mortality and with the pungent, acrid smell of blood, but it seemed as though corruption had become itself corrupt. Faugh! It sickens me to think of it. Every breath exhaled by that monster seemed to have clung to the place and intensified its loathsomeness." 引自Bram Stoker, Dracula, New York: Doherty, 1989, p241.
註3. 在柯波拉版本中米娜和摯友露西在雨中奔跑,最後熱吻。科波拉並未使用特效,而是用簡單的搖鏡、疊影技巧,製造出迷幻的氛圍。2013年的《德古拉》電視影集(NBC)或許受柯波拉的啓發,而將露西對米娜的愛慕與慾望設定為主要的情節之一。見影片連結。